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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五台山的末轮日记

来源: 未知来源

赛季结束。

一、

中午,南京市鼓楼区广州路五台山,我从马路对面的酒店走出来,看到一群年轻人在山脚的先锋书店门口排队打卡拍照,我有点吃惊,我以为这书店过时了,然而好像翻红了。虽然先锋这个名字已经很土了,甚至像个谎言。我穿过扎堆的年轻人斜入上山的路,在海拔大概30米的山顶看到另一群年轻人正在球场外排队入场,队伍很长,都等着进场看中甲联赛最后一轮南京城市vs广州。

我当然知道比赛的重要性,广州队还有冲超的可能。但在另一个更接近生理反应的意识层面,一瞬间,我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人出现在了这里,就像高中午后的化学课上我突然醒来看到老师在黑板上写分子式,我会恍惚,眼前为什么是这种存在而不是那种存在。不过天体总归是以某种方式运行,世界总归是以某种方式展现,所以他们出现在这里不需要什么道理,而是道理本身。

我站在队伍旁边的路上抽烟,看红色身影缓慢移动,我走神了,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定眼一看,是以前广州队的翻译、艾克森和阿兰现在的经纪人老张。真巧,他也来看广州队,刚沿着我走的路上山了。他这人最大的特质是传统,因为他总喊我:丰记。别人不太这么喊。我觉得这个喊法跟“新闻界的朋友”一样端庄。

二、

上次来五台山采访大概是2015年,不百分百确定。说起来2015年好像没多远,但其实也有九年了。妈的。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有点恍,继而生出一种累。

我想起读书时常做的一个糟糕的梦,噩梦谈不上,毕竟不是坠入万丈深渊那种你还没醒来时就已经知道是梦的梦,但这个梦很累:我要把眼前的10000个基本粒子数完,而且要数对,如果数到最后一个时不是第10000个,那就要重来一遍。在梦里,我偏偏数不对,不得不重头再来。这梦后来浓缩成了一种幻觉,在我迷糊的时候偶尔出现:他们形态各异,气象万千,有时候是搬运一滩水,有时候是过一种人生,但反正是很难做的事,做了大量的功后,迷迷糊糊中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需要重来一遍,焦虑得很。

但上述两种累之间有什么公约数,我还没有确切找到。就是有点像。

三、

九年前来五台山是采访梅县队对阵南京钱宝的中乙淘汰赛,是我第一次沉浸式采访一场球,看教练如何布置战术,发现球员齐刷刷走出更衣室的时候他们鞋钉踩地板的声音很像鞭炮齐鸣。我写了篇标题为《一场无人知晓的失败》的报道。我不太能忘掉那篇稿子,因为写完后我的收获是:万物都能写,万物都值得写。

后来梅县队解散,这场失败更没人知道了,只留在已经找不到的报纸版面上,或者残留在互联网的沉渣里?我刚尝试搜索了一下,尝试输入了几个关键词,稿子找不到了,渣都没了。

但是梅县队当时的对手南京钱宝还有后续。它搬到了成都,然后母公司P2P暴雷了,再然后从成都钱宝衍变成了成都兴城再变成了成都蓉城——就是每场比赛一开票几分钟就被抢光的那个队。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

这天在五台山遇到了@ Asaikana 朱艺,聊起钱宝,他说他记得钱宝当时在南京的办公室很神奇,进门就能看到一座老板的雕像,墙上还挂着一幅字“向死而生”。老板跟公司员工解释为什么挂这幅字,说:公司迟早会死的,你们就过好现在每一天吧。

五台山体育场一点没变,椅子颜色还是孔雀蓝,草皮还是跟菜地差不多,到处是补丁。南京足协尽力了,这年头肯定都穷。唯一变了的是照明灯,俱乐部被迫花钱换了灯,否则以前那亮度踢不了夜场。但这个事在白天看不出来,是朱艺告诉我的。

四、

广州球迷排队入场的时候,一个大哥穿舜天球衣默不作声地路过,胸口“舜天”两个字太惹眼,以至于我都没看他的脸长啥样。我猜所有人都在盯着他胸口两个字看。

我觉得大家只是没功夫细想,但这种共通的情绪翻译一下就是:记忆本身是死不掉的。

客队区挤进了大概1000名广州队球迷,此情可鉴,蔚为壮观。

比赛时我也关注大连vs上海嘉定。刷微博看到大连主场来了60951名观众,创了30年来的中甲历史记录。有点匪夷所思,就算是免费送的票,也得有人愿意来吧。

这数字让我想起有年舜天vs恒大的争冠焦点战,南京奥体入场65000多人,走道上都坐满了,创了中国职业联赛入场人数记录,至今未破。

再看眼下五台山。南京城市俱乐部的主队球迷恐怕只有2000人。

广州球迷呛南京球迷:“还我舜天”。

南京球迷回骂:“许家印还钱”。

广州球迷回呛:“张康阳”

南京球迷再回:“大连赢了!”

时光轮转真应了那句话,所有的灿烂都要用寂寞来偿还。或者应了TVB的粤语台词:有几风流就有几折堕。

不过,赛后下山路上,我看到一些年轻的学生球迷穿着南京队球衣等在大巴处,等球员签名、合影。他们的快乐很神奇,竟然能宽慰我。我看到凌杰很认真地给他们签名,像个球星。

五、

南京城市踢得较真,把广州队的梦干碎了。帮南京打进逆转一球的偏偏是恒大足校出来的孩子余梦辉。

进球后他没有庆祝,而是双手抱头,似乎有些懊恼——我愿意这么理解,因为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何况阻击的对手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下山后,我在山下马路对面喝咖啡,我旁边坐着一位南京球员和他的朋友。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跟朋友说,这场球首发球员会一起分40万的赢球奖金。不多。

这场球我其实记住了一个人,南京的队长XX。我没记住他姓名,我记住了他踢得干净、简练、冷静。赛前中午我就在酒店电梯里看到他了,感觉这人线条干净,言语冷峻,神情温和。看完一场球,果然。他叫杨贺,34岁了。

广州队下榻在另一个酒店,赛后搞了一个赛季结束晚宴。氛围凝重。我还没想好怎么描述这个压抑的场景。

外援阿雷格里亚和贝尼亚罗萨中途跟大家告别,他们连夜赶飞机回哥伦比亚,带着他们挣到的微薄的工资。说出来可能不信,他们工资还没我高。

晚宴上,大家喝了点酒。一位俱乐部工作人员跟我做倾心之谈,这两年就靠感情撑着,年轻球员不在乎收入,但老员工还要养家,唉大家多难啊。

人渐散去,王世龙走过来寒暄了几句,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帅气,而是长得阳光。我这人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长得冷酷,我也会喜欢他长得冷酷。他说自己西语现在特别好,西语好有助于职业生涯,因为现在西班牙教练特别多。我说我只会一句西语:theremo。他愣了。我他妈说错了,那是俄语,大一女朋友教的。

第二天早上,我跟刘倩聊了很久,做了一次沉重的采访。

最近工作量大。南京之前,跟拍申花球迷三天,从上海拍到重庆拍到成都。情绪饱满,如何冷静剪辑是个有趣的事。眼洒客场很容易拍成悲歌,眼泪固然是生活里的盐,但我提醒自己片子不能搞得太咸。

我们拍了一个游泳教练、一个外企销售管理、一个师范生,他们以不同的状态活着,带着对申花的兴致。很多镜头让我印象深刻,其中一个是:重庆到成都的火车上,学生正要下车之际,车厢连接处,一个胖胖的同龄人走过来,像在火星上发现了同类,突然掰开自己外衣的领子,扯出里面申花球衣胸前的队徽,欣喜又骄傲地向他展示,嘴巴里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词……

如果说申花的话气质是开放的,国安的气质就是保守的(别杠)。国安只属于北京。

工体最后一场,御林军挂的“明天更漫长”的歌词横幅有点意思,但我一个语感这么好的人一时也吃不准这词用在这里的语境。倒也行,按字面理解,在符合这个寂寥时代的迷茫情绪中结束一个赛季。

唯一不丧的好像是成都球迷。他们兴致很高也很会玩,看台上跟申花球迷对骂时,他们太狠了,他们朝申花球迷喊海港赢天津的比分“5比0”,活剐了他们的心。

飞离南京前想去鸡鸣寺看看,到了寺门口发现自己来过这里,于是转而去玄武湖边走走,也走过几次了,虚无得很。有个穿着广州队标识衣服的人独自坐在湖边石板上,我跟他寒暄了几句。潮汕人,不说粤语,但能用粤语唱球队助威歌。他问我广州队还能过准入吗,我以不权威的口吻说有难度,但不至于绝望,是不是等于没说。

我这会儿想起凤凰山上一个申花阿姨用围巾捂着脸哭了很久,搞得我一直没看到她长啥样。我觉得世界总体而言没有什么意思,但具体而言还有点意思。